作者:小庄
编辑:hurrah
特别感谢:paper,北风儿,朝酒
编者按:
今天,2020年4月8日零时,武汉解封。
这是小庄的慕尼黑日记。
经过了76天的管控后,武汉正式解封开城。在此期间,于德国慕尼黑打工和读书的小庄经历了64天(1月23日-3月27日)撕裂的世界,第一个世界在网络上得以长久保存;第二个世界只存在于阅后即焚的报道中;第三个世界是周围的现实世界。
因病毒而受到的歧视、被消息轰炸产生的崩溃感、物资短缺……德国照常举办的狂欢节、德国各州开始的限制千人以上集会的政策、朋友间因德国的防疫政策问题产生的争执……小庄的日记记录着疫情期间她眼下的慕尼黑。
武汉开始流行肺炎的“谣言”早在一月初就在社交媒体上传播了。一边是自媒体和个人账号删不完的帖子和截图,一边是官方大力的辟谣。人在海外,顶多随手翻看,感慨一下网上的海量信息不知真假。直到1月20日,疫情正式被公开。
同时我的一个来自武汉长驻德国的同事正把妻子和新生婴儿送回老家过年。而他过来德国帮忙了半年的父母,探亲签证将要过期,定了1月23号飞回武汉的飞机。
1月23号武汉封城。当时的海外航线还没有停飞,德国也并没有关闭和中国的往来。几天后德国才有了统一措施:包括航班免费退票退款,以及解决滞留人员的签证问题。
同事当天没有来上班,带着父母跑去慕尼黑签证处要求延期,被告知没有延期政策,也不允许滞留;如果不愿意回武汉,还可以去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
留在德国不可能,返回武汉有风险,飞去其他国家又不放心不会英语的老人。不得已他只能让父母先住在北京的旅馆。这一住就住了一个多月。
1月24号,我们一小撮7、8个中国人聚在一起做了一顿年饭,席间疫情大约占了十分之一的话题。此时大家的讨论焦点还在武汉,中国人普遍比德国人紧张。大家会提起比较注意周围人是否有近期回过国,尤其是去过湖北的。
1月28号,德国出了第一例确诊的输入性案例,就在我所居住的慕尼黑。一家德国公司的一位无症状的上海员工在国内通报疫情前的1月16日,来慕尼黑参加公司培训,感染了德国的几位同事。这些同事出现轻症,确诊,住院,之后陆续有无症状或轻症的人被隔离,然后所有人又很快恢复了健康。
德国第一例病人的情况就是这样无关紧要地被报道,也更加深了德国人“新冠=流感”的印象。
1月29号,罗马的一间音乐学校的校长群发信件,禁止所有东亚长相的学生进入校园。这些人里,有出生在意大利,从来没去过亚洲的学生。
1月30号,罗马的两名中国游客被确诊新冠肺炎,意大利停飞了所有往来中国的航班。这夫妻两人在中国公布新冠疫情以前,随团来罗马旅行,武汉封城后因为出现发热症状不能随团登机返回而被留在了罗马。两人年纪比较大而且不会英语,但是很自觉地在旅馆自行隔离并通知了相关部门。
(图为中国留学生被打报道)
由于两人正确及时的防护,初期南意几乎没有人被传染,而有限的几人,包括这两位老人,很快就治愈出院。但是这件事使得意大利本来就严重的歧视更加严重了。
2月1号,在全德国最自由开放的城市之一的柏林,一位戴口罩的中国女生白天在大街上遭到两人殴打和辱骂,被喊“中国病毒”。同一天,主流媒体明镜周刊的封面上用了戴防毒面具,身穿红色雨衣的中国人照片,并配了黄字:“新冠病毒:中国制造”。
2月2号,我和一个慕尼黑的中国朋友聊天,她说自己已经在有意识避开人群:并不是因为害怕传染,而是因为害怕自己戴口罩被人歧视。她还说,另一个朋友去洗印店取照片,店员见到他以后夺门而出,高喊“我不想被传染”。
我们聊天还不约而同地提到,德国人不仅没有戴口罩的习惯,而且在公共场合缺乏距离感。可能是人群不密集的原因,人们即使感冒、咳嗽、打喷嚏,也经常不捂嘴。有几次我坐地铁上班,就有德国人直接咳在我的脸上。其中一次我有意识地躲开了,结果发现全车厢的人都在瞪我。
2月6号,我的德国同事在人民日报官方推特上看到有一名中国医生殉职的消息,专门发给我点蜡烛的私信表示哀悼。两个小时后他又联系我,说,咦,为什么这个消息被删掉了?
2月10号,豆瓣女孩从1月底开始的日记广播被传开:妈妈确诊,妈妈走了,爸爸确诊,爸爸也走了。现在自己确诊了。
这几天连续高密度的信息,我有点顶不住,坐在沙发上大哭了一个小时。
2月15号,德国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狂欢节。这个节日在北威州尤其有传统,北威的公司会在法定节假日以外,额外给员工放两天假,而且传统上会有大规模的公共庆祝活动,几乎全员上街派对狂欢。德国其他地区和荷兰的很多人也专门跑去北威州参加狂欢节集会。
我的德国同事问我要不要去参加慕尼黑的狂欢节活动,我拒绝了。我觉得这种时候的超大型集会很不可思议。这个时候华人圈里全是来自武汉的各种疯狂信息,中国已经有超过6万8千人确诊,死亡1665例,每天都有生死线的故事。而德国在这一天确诊的总数是16例,其中绝大部分还是1月份慕尼黑输入性案例相关并且已经全部治愈。
这一天的狂欢节直接造成了新冠在德国和荷兰的大面积扩散。几天后第一位与狂欢节集会相关的病人确诊,然后北威州的这个边境小城海因斯贝格成了疫情中心,几百人确诊,几千人在家隔离。很快案例也从这里辐射了出去,北威州各处,甚至柏林,巴伐利亚,荷兰,都出现了与这个狂欢节集会相关的直接或间接接触感染者。
2月19号,意大利北部贝加莫市和西班牙瓦伦西亚市在米兰踢了一场欧冠。因为这场比赛十分重要,贝加莫市的全体居民中有三分之一到米兰现场观看了比赛,而西班牙有超2500名球迷也去了米兰现场。
这场球赛的结果大家现在都知道了。比赛两天后贝加莫市出现第一例新冠确诊案例。之后意大利进入了惨烈的防疫阶段,尤其是北意,从2月23号开始封城禁足,也阻止不了大量病患的死亡以及医护人员感染。贝加莫的市长在一次公开讲话时很沉痛地说,本市失去了整整一代人。于此同时,西班牙球队超三分之一的队员也被感染新冠,而西班牙的社区集中爆发也很快出现,一个月后西班牙成为了欧洲第二大危险地区。
最讽刺的是,由于意大利一直强调仅测试与中国有过密切接触的疑似病人,最早出现的北意零号病人无法正常获取测试机会。所以他的妻子灵机一动,报告说病人在两星期前曾与一位从中国返回意大利的本地朋友见过面。这才得以确诊。但这位与他见面的朋友却测试为阴性。此后意大利及欧洲各媒体的报道都是:北意确诊的第一例病人与中国有关。
2月26号,我和朋友商议着再买一批口罩寄回国内。二月初普通医用外科口罩的价格是3欧元50个,而现在的价格是253欧元100个,溢价40倍以上,还没有现货,要等两个星期。我俩乍舌,没敢下手。
就在我俩商量口罩的事情的同时,德国宣布提高疫情的紧急程度。卫生部长提出建议各州取消1000人以上的集会。但是由于德国联邦政府的权力有限,这个提议并没有实际的操作性。
2月27号,媒体开始报道各地超市的物资短缺情况。有些地区已经有完全空了的超市,绝大部分地区只是个别货架全空,缺货的主要是卫生纸,意大利面,鸡蛋,面粉,冷冻蔬菜和肉类,罐头,以及葡萄酒。而消毒水早在二月初就已经完全不出现在货架上了。
整个2月都是撕裂的。我就像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或者确切地说,是三个平行的世界。第一个世界在网络上得以长久保存:钟南山,火神雷神,白衣天使,逆行英雄,双黄连,还有指数上扬然后渐渐平稳的曲线。
第二个世界只存在于被秒删的阅后即焚类报道中。这些报道仍然通过各种渠道蔓延开来:截图,区块链,火星文,甚至最多出现一篇文章的50几个翻译版本。在这个世界里,病情发展诡异,大量病人甚至走不出ICU,这些人里有的可以年轻到只有29岁。
这个世界里还有大量被困家中的网上求助,被匆匆拉走的人,高负荷的殡葬行业,送药的志愿者,撕心裂肺的哭声,父母双亡的孤儿,面对高死亡率束手无策的医生和护士,奇缺的医疗物资,被感染的医护,红会,训诫,地域歧视,社区垃圾车,大量冲上前线的女性和被忽视的卫生用品。
第三个世界是我周围的现实世界。虽然北意正悄悄开始扩大封城范围,但欧洲一切如常,整个二月都是隔岸观火的心态。甚至很多人还在去北意和南奥地利度假的路上:要赶滑雪季的尾巴。公司里只有中国同事每天神经兮兮地开始互相保持距离,自己从家里带午饭,大家平时打招呼都变成了,“你老家现在几例了?”
3月2号,我和一位其实三观很一致的朋友因为德国的防疫策略问题在网上小小地争执了一下。起因是一个德国出生的华人二代夸赞德国的防疫措施人性化,没有一刀切,并且认为所有提出不同意见的德国华人都是由于他们不愿/不能理解德国的优越制度;另外提出其实德国人素质很高,德国完全没有歧视华人,也没有哄抢,没有恐慌,更没有去挤兑医疗资源。这位二代的公众号文章被我的朋友转载了。我说除了德国制度他说对了一半,我并不认同他的其他片面认识。
我的公司对于新冠的反应十分敏捷。从二月初开始,公司的各个公共区域就配备了消毒水。二月底开始,公司每人每天定量发放两个普通外科口罩,为上下班用。3月2号,公司重新安排了今后两周大家的坐班时间,保证每天只有不超过40%的员工在工位上。
但并不是所有公司都这样。绝大多数公司没有任何措施,不鼓励居家办公,但可以自己向老板申请。这种“看老板人品和心情”的社交隔离策略让我的很多任职于其他公司的朋友很不爽。但也有很多德国人认为不需要过度反应。同城的宝马作为行业龙头,在爆出一例确诊员工的情况下仍然坚持鼓励坐班,可以容纳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员工餐厅照常运转。
3月3号,我开始居家办公。中午,同事群里有个中国女同事发了她在慕尼黑市中心因为戴口罩而被人追打后拍摄的视频。视频里一个德国女人挥舞着手里的东西,一边逃离现场一边大喊着“中国病毒”。
由于工作性质,居家办公对我来说几乎没有影响。虽然开始时效率比较低,但是节省了上下班的时间,也模糊了休息和工作的分界线,所以办公总时长其实反而增加了。只是零食消耗见长,又不愿意出门和其他人摩肩接踵,所以去锻炼的机会也少了。
3月4号,公司出现了一例疑似病例。老板索性宣布全员居家办公。后来这例疑似病例测试结果为阴性。只是一个流感很严重的同事。
3月5号,我早上5点半起床,赶健身房6点半开门的时间进去锻炼。整个健身房几乎空无一人,除了我只有另外两个硬核健身者。据我观察,这两人应该平时也是早上6点半来锻炼,日程并没有受新冠疫情的影响。
这天也是巴伐利亚州沦陷的开始,沃尔斯堡的两名近期去北意度假的学生被确诊。这天的短短半个月后,沃尔斯堡已经成为南德的一个热点地区。有家老人院在两个星期时间里已经有11位老人因为新冠去世。
3月6号,之前的一例疑似病例刚刚解除,老板刚刚宣布从下周起开始执行40%坐班制,与公司一墙之隔的学校就出现了一例确诊。于是老板又说,还是全员继续居家办公吧。
3月8号,拜仁慕尼黑的联赛主场比赛照常举行。街上全是球迷。
同样是这天,意大利全境封锁了。这时的意大利有超过7千例确诊,死亡366人。德国超过1千人确诊,但还没有死亡案例。
3月9号,德国出现了第一例本土死亡案例,是之前曾参加狂欢节集会的一位老人。应对措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升级。下午,我所在的巴伐利亚州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关闭学校和公共场所,缩短餐馆营业时间,取消一切大型集会,建议大家居家办公。政府还鼓励超市延长营业时间,但是各大连锁超市纷纷宣布不会延长。
(图为疫情下空无一人的慕尼黑步行街)
很多在此之前一直不鼓励员工居家办公的公司,这一天终于开始应对远程办公的各种问题。我的一个朋友说,他的公司甚至连网络会议的系统都还没有给员工安装;远程登陆已经造成服务器过载,全天处于瘫痪状态。
这一天,美股熔断。
3月10号,虽然全市的运动场所还没有关门,但是作为华人我有很高的敏感度。这一天我去买了简单家用健身设备,设好了骑行台,准备好了瑜伽垫和腹肌轮。
3月11号,法国的一个中国朋友说,欧冠在巴黎面对空球场踢了一场。但是并没有起作用,因为不能入场的几万球迷都聚集在球场外面狂欢。
3月12号,各个州终于纷纷开始限制千人以上的大型集会。就有巴符州的奇葩规定被曝光:一个音乐厅在门口竖起个大牌子:由于限制千人集会,今晚的演出只允许前999位入场。
这一天美股又熔断。
3月14号,我因为着凉有点感冒和头痛症状。特殊时期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赶紧加了两床被子,昏昏沉沉在家里睡了两天,居然完全好了。
3月16号,意大利日死亡案例数上了一个台阶,达到368例。累计超过了1800例。
我默默看着意大利的各种报道,看他们已经开始讨论病人进ICU的优先级,看各种医疗资源奇缺,医护人员大面积感染。看有人病死在家里没法测试或者甚至没人来收尸。有种录像回放的痛苦感觉。
3月16号,美股开盘即熔断。
3月17号,社交媒体上各种讥讽囤厕纸这种蜜汁行为。然而超市里的厕纸货架仍然全空。甚至有人在囤游戏里的虚拟厕纸。我家里的厕纸还剩4卷,虽说短期够用,但如果老是这么买不到厕纸,估计要用手了。
3月18号,美股10天内第四次启动熔断机制。
3月20号,我和三个朋友跑到城外荒郊野地去爬了一天的山。热爱户外的人居家办公快要被憋死了。这天德国总理和联邦政府提出,两天后会讨论是否允许各州大规模封城。然而话音未落,就在我们傍晚收拾东西准备下山的时候,巴伐利亚州长已经提前宣布全州进入封闭状态14天,除特殊原因外不许外出。特殊原因包括超市购买必需品,看病,工作,以及最多家人一起出门进行适当运动,但必须与其他人保持1.5米社交距离。所有的健身场所也关闭了,还有所有的非超市类商店。
我们当机立断,又上山继续爬了一个小时。
3月21号我去超市的时候,发现超市里人来人往,大家都没有戴口罩,也不保持距离。但是很明显大家都在囤货。很多货架已经空了。这是对封城最直接的反应。
这几天主流媒体还报道了慕尼黑一个确诊新冠的女孩描述的经历。她和几个朋友3月11号去南奥地利滑雪度假,返回后一天就出现症状,而且她的所有朋友都有症状,其中还包括隔壁巴符州的两人。当她想报告这件事和获取测试时,发现慕尼黑之前宣传的应急手段——包括两个热线电话,以及其他应急和测试流程——都联系不上。直到她20号终于收到确诊回复时,她已经自愈了。
可能是紧急状态的前期大家都没有准备好。这星期德国的准备措施明显加快了,测试周期在缩短,ICU可用病床数量在增加,还有正在建立的方舱。
3月24号,西班牙的消息越来越占据头版位置。开始讨论病人进ICU的优先级,各种医疗资源奇缺,以垃圾袋充当防护服,医护人员大面积感染,军队进驻时找到死在床上的老人。又是录像回放的痛苦感觉。
3月25号早上我再去超市,货架除了卫生纸都已经补货了。超市门口贴了手写纸条:
1. 请不要囤货。我们每天早上会上新货,并不缺货。
2. 社交距离不等于社交恐惧,请保持距离的同时保持友好。
一进门就有正在上货的小哥远远冲我打招呼。员工明显不是常见的那几个人了,换了一批新鲜血液。德国公司还是很人性化的,怕他们的老员工心理压力太大,工作超负荷。而且这天超市员工终于配备了口罩和手套。排队结账的队伍也自动保持了至少1米的间隔。
3月27号,买到了一包厕纸,小小庆祝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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